貪婪、怨氣、邪惡等等罪惡的氣息充斥著整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空間。
在這裡,淒厲的哀號聲未曾有一刻間斷,難聞的惡臭瀰漫於整個黑暗,那裏頭夾雜有血的腥味、穢物的騷味,及腐屍、斷肢所散發出的腐爛氣味,總總混雜的味道令人作嘔,沒有人願意在此地多待一刻,也沒有人願意踏入一步,因為這裡已非人間,而是慘無人道的血色煉獄。
在這裡,淒厲的哀號聲未曾有一刻間斷,難聞的惡臭瀰漫於整個黑暗,那裏頭夾雜有血的腥味、穢物的騷味,及腐屍、斷肢所散發出的腐爛氣味,總總混雜的味道令人作嘔,沒有人願意在此地多待一刻,也沒有人願意踏入一步,因為這裡已非人間,而是慘無人道的血色煉獄。
在哀鴻遍野當中,有一處特別靜僻的地方,在那兒,同樣的黑暗籠罩在每個角落,不同的是這裡格外清冷,四周牢房空曠幽靜,幾乎沒有犯人入住,而那分靜僻,正如同一個個噬殺的惡鬼引頸盼著下一位入宿者。
僅有一間牢房,有一個青年正臥坐在裡頭,他不似眾多囚犯那般哀鳴著自己所遭遇的嚴刑拷打,而是靜靜地、氣息奄奄地杵在欄杆旁。
雖然如此,他的心中卻沒有想像中那樣平靜,相反,他的心中早已是千迴百轉。
他蓬首垢面,全身上下傷痕累累,原本健壯姣好的身子在連日來獄卒的連番摧殘下顯得虛弱許多。他的眼眸子黯淡無光,那是只有在絕望之際才會展現出來的神色,那絕望卻不是因為擔心自己會死在裡頭,而是──十多年來所學所懷,在一夕之間被徹底推翻──而那個罪魁禍首不是別人,正是他自己!
他後悔,他憎恨,憎恨自己的無知和自信,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厲害,他一直以為他的付出可以救國救民,其實,他甚麼都不是。他只是個有勇無謀的鄙夫,他只是個會給敬愛的母親和兄弟帶來麻煩及困擾的問題人物!
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這件事了?以母親的精明,應該已經知道了吧!
不知道母親是否正為我擔憂?不知道弟弟的病怎麼樣了?不知道……
「吚呀──」
就在青年憂思忡忡時,遠方那道被鏽蝕的遍體麟傷的大鐵門開啟了,嘶啞的嗓子喚醒了黑暗,帶來不屬於此地的光明,但那也只是一剎那,隨著兩道人影的進入,光明隨即又被滿滿的黑暗給吞噬。
許多囚犯的雙眼在這一瞬息都注視在這兩人身上。
這個時間還未到送飯的時間,獄卒也才剛來撒野一番,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再來了,因此,這兩個人之中,一定有一個是不幸的入宿者了。
兩道人影在眾人注視下一前一後地朝黑暗前進,他們越往深處走去,跫音便越發響亮,向著他們關注的眼也愈來愈多了。被關在牢房裡頭的人們好奇地守在欄杆旁,打量著這位新同伴的樣貌如何,是否如同他們那般凶神惡煞?
當那人自囚犯間走過,囚犯們才知曉了一件事:他並不如他們所想的一般,是和他們一樣,等著被關入深淵的犯人。那青年相貌誠然,身上並未穿有囚服,而是以一襲陳舊卻又不失其潔淨的儒袍罩在身上,他腳步沉穩,氣息平順,彷彿這可怖的氛圍無法令他感到害怕。
這下令囚犯們更加興奮了,若說剛才只是無聊地瞥他一眼,那現在幾乎是從眼眸子裡爆出金光了。若不是囚犯,也不是獄卒的例行巡視,那麼,目的便只有一個──有人願意把人保出來!
儒袍青年跟隨在獄卒身後,他早已在入監牢的這一刻起就感受到那不尋常的氣息,那不是人該待的地方,那是絕望之地,然而這時,絕望之地的空氣中,躁動感正在擺盪著,令他有些驚慌失措。
他感受到數百隻眼睛同時向他看來,那眼神個個殷切渴望,彷彿正呼喚著自己要讓他們出來,那股難以言喻的壓力令他快要窒息,他下意識地皺起雙眉,一張俊俏的臉龐變得有些猙獰,原本平穩的情緒在這一刻也難抵壓力,有所波動。
他不斷告訴自己,這次前來是有重要任務的,為了他看中的那個人,以及一群人的請求,所以,他不能退縮。
一步、二步、三步、四步……
足音無止境地循環著,終於,他踏出了最後一步,在那裏,獄卒停在一個特別幽靜,靜得令人發毛的地方,他抬頭看去,赫然見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,而對方也正注視著他,但那種感覺很是微妙──人是活的,眼神卻是死的。其實,他早在幾日前,就見過他幾次了,但令他驚訝的是,人變得和前幾次見到的略有不同。
你也絕望了嗎?
就在這時,獄卒將掛在腰際上的一串鎖匙起出,同時用了二把看上去有些年代的鑰匙扭扭轉轉了一陣,終於將牢房打開。
獄卒走進去,對那名囚服青年喚了聲,似乎是在告知他目前情況,過了一陣,才退出牢房,緩緩離開了,在離去之前,儒袍青年遞給他一包沉甸甸的東西,他才滿意地離開。
「我叫石韜,字廣元。」儒袍青年走入牢房,無視四周環境髒亂不堪,很是隨意的席地而坐,他看著對方,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疑問,於是,他微微地笑了,「我想,你應該很困惑?」
他見對方沒搭話,看上去也像是沒理他,但他知道,對方正耐心等著,等著一個答案,「我是應人所託,來保你出去的。」
「誰?我母親?」長期沒有發聲,他的嗓音顯得低沉沙啞許多。
「不是。」
「那……是誰?」
「是此地的百姓,他們每個人出錢出力,都願意保你出來。」儒袍青年微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,那股激勵就像暖流般盪入了他的心中,「因為,你的俠義之心。」囚服青年聽了,身子不禁一顫,而儒袍青年則是陷入了思緒之中,對對方的反應渾然不覺。
石韜只是個要前往南方求學,路過此地的旅人。那一夜,穎川陽翟的月色特別晦暗,陰鬱的天空被烏雲所布滿,顯得格外消沉,代表著不祥的烏鴉在天際間來來回回地飛翔著,恍若正預示著有甚麼大事將要發生。
突然,一道火光將夜的寂靜畫破,像是引信般,距離在他所暫住的客舍有些遙遠的另一頭傳來陣陣吵鬧,有僕從大喊走水的聲音、有刀械交磨的聲音,隨即,又有官差大喊著捉人的吆喝聲,喧鬧嘈雜令本來就已經夠混亂的陽翟再度增添一抹不安。
原本就睡不甚著的石韜,在這時卻也起了好奇心,他隨意披了件薄衫後便快步走出客店,前往那事發地點圍觀。殊不知他這麼一觀望,竟也成就一段機緣。
由於路程有些距離,當他趕到時事情基本上已經落幕了,他自叢叢人海中使勁穿梭,好不容易終於擠到最前頭,只見得一棟不小的倉庫被火紋得焦黑了一大半,在倉庫的另一端,也正是許多人聚集的地方,他看見有一群穿有華服,衣冠整齊端正的人正圍繞在一個亡者身旁,他們有的神色哀戚,有的面帶恐慌,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及婦人更是被這般情景嚇得啼哭不止。
不少官差站在一旁來回踱步,看上去焦躁萬分,顯人死的人是此地地位不小的大人物。
穎川不乏豪門望族,大如荀氏、鍾氏、陳氏等已在朝廷服務許久的世族,小至擁有田宅,在這片土地站的為王的豪族,他們擁有一套自成一格的生活文化,和平民幾乎不相往來。平民們不敢得罪他們,否則將遭致禍患,而如今,竟有人殺了他們的人!
石韜找了身旁的老者問了個仔細,一問之下才知道此事當真不得了!那死者乃是此間豪族的家主,素來仗著財力為非作歹,四近的人們多受過他們欺侮,早已對他們是怨聲連連,儘管如此,卻沒有人有那膽氣敢吭一聲,只由得他們繼續胡鬧。
就在這時,石韜見那老者神色不對,他順著對方視線看去,只見得一對官差為在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物四周,在火光照耀下,他看出那人的臉白得似索命的厲鬼般,似乎是抹上了甚麼粉末,用以掩飾形貌,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,他相當訝異,就像是驚訝著他的失敗,但或許也是那膽色,他並沒有因此而恐慌。
「兇手捉著了,就是此人!」「有沒有人識得此人?」
官差的吆喝聲此起彼落,遍滿了整個黑夜,他們連連問了許久,甚至將那人臉上的粉末抹掉,露出一張黝黑而俊朗的臉孔後,仍沒有人上前指認,後來官差似乎也問得累了,乾脆將人帶走,草草地了結了,圍觀的人們也跟著一哄而散。
「老先生,您是否識得那人?」石韜跟隨在老者的身後,想問個明白,他可以感受到這裡許多人一定都認識那名兇手,但他們不知是否基於對方是作惡多端的壞人,還是真有甚麼原因,個個閉口不答,裝做不知,就連他不停追問的那位老者也是三緘其口,不管如何問他不說便是不說。
後來,老者似乎被他問得煩了,才不耐地向他說道:「小兄弟,你是外地人吧?此處的事情你可別多管,免得惹禍上身,快快回去歇息吧!」
石韜見對方仍將自己排斥在外,只得摸摸鼻子,聽話的回到客店。那夜之後,他沒有一天不想著這件事,而這個地方,也沒有一天是安寧的。
接連幾天,官差為了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,可是費了不少精力。從嚴刑拷打到帶上市集示眾,那人始終不願開口,而這裡的居民也都不願揭示他的身分,到了最後,官差只好無奈地將他棄置在牢房中,等待著他的只有一連串煉獄般的折磨。
某日示眾後,恍若石韜所想的那般,並沒有人上前指認,他日日都關注著這件事情,他得到了一個結論:除非那人被活活弄死,不然這件事就得這麼結束了。他嘆了口氣,不願再看著那已日漸消瘦的犯人,轉身就要離去。
正當他轉身要走,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他,他覺得這個聲音竟是異常的熟悉,彷彿幾日前才聽過,果然,他甫一轉身,便看見了一個瘦骨嶙峋、頭髮斑白的老者,那是幾日前的夜晚,對於他的疑問一直閉口不答的老者。
只聽得他聲音蒼老而沙啞的道:「年輕人,不知有無興趣來寒舍一走?」他的神色落寞,似乎正為那犯人嘆息。石韜覺得奇怪,這老者本來都不願和他接觸的,怎麼突然的就邀請他去拜訪呢?基於好奇心,而他又沒有甚麼事做,便答應了老者的邀約。
他隨著老者從市集走到巷頭,又從巷頭走到巷尾,在這之間,他們經過了一處廢墟,老者突然停了一下,指著那裏開口說道:「這裡原本住著一家十三口,在一夜之間,被那費氏滅了,就在上個月。」費氏便是那日事發的那戶豪族,石韜看了眼那已毀得七零八落的房舍,心情更加沉重了,只聽得老者續道:「聽說,還有個倖存者,不停的被他們追查下落,我也不清楚是發生了甚麼事,總之,這裡的豪族不是我們這普通百姓惹得起的。」
「只有一群人,他們有那種膽氣。」老者突然停頓了一下,用一種神秘的眼神看了眼石韜,才詢問道:「你應當知道郭解、朱家等人吧?」
「那是……」石韜想了想,頓時明白老者想要表達甚麼了,他是讀書人,這一類東西他當然知道,郭解、朱家都是被記載於司馬遷《史記》的游俠人物,他那時在讀這一段的時候,也曾充滿了熱血。於是,他若有所思地說道:「難道,他是此地有名的任俠?」游俠的風氣自春秋戰國,一路到了漢初都十分盛行,然而隨著時間的變換,到了這時,游俠還是有的,但已經不那麼風尚了,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厭惡了他們的存在,然而不得不說,他們的存在確實可以維持某地的秩序,因此,他們往往也成為地方敬重的對象。
「不錯,那孩子是此地有名的少年俠客,武藝高超,常常替此地的人打抱不平,以往,他未曾失手過,但不知這次為何……」說到這,老者又嘆了口氣,再看了眼眼前的廢墟,緩緩說道:「我記得,那倖存的少年和那孩子是朋友,此事極有可能是對方請求也說不準,而那費氏本就作惡多端,在咱這些平民百姓的內心裡早已恨之入骨,也正因如此,每日在市集上示眾時,才沒有人願意上前指認,但這樣下去,那孩子肯定會斷送在官差手裡。」
「請問,您想要我怎麼做?」石韜讀出了他話裡頭另有滋味,也就不拐彎抹角,直接問了,「我想,您應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了,對吧?」
「不錯,你是要去南方求學的旅人吧?」老者說著,突然跪倒在地,滿是懇求地說道,令石韜頓時手忙腳亂,攙扶著老者起來,「我們是可以集資將那孩子救出來,但這樣是不行的,就算那孩子順利出來了,得罪了那豪族也不會有好果子吃,你是要去外地的人,可否帶著那孩子一同前往?」
「……一起去嗎?」他可未曾想過會有個旅伴,但這麼聽來,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,再加上他對那青年的印象不錯,只是思索了一陣便答應下來。
那夜,他在老者的家中見到了對方的母親,在老者與青年母親的懇求下,他們一同策劃了往後的事情。他深深佩服著青年母親的氣度,從她口中,他得知了青年早年喪父,家中只有她和青年兄弟倆,三個人相依為命,互相照護著,家境並不算好,然而,她卻能夠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中,將兩個孩子養育成人。
「……俠義……是甚麼?」囚服青年突然開口,讓石韜嚇了一跳,他立刻將飄得老遠的思緒拉回,才注意到對方說了甚麼。
「你……」他遲疑了一下,看著對方那恍若無魂的樣子,不禁嘆了口氣,輕輕說道:「少年任俠居然會說出這種喪氣話嗎?」他覺得惋惜,自己看上的人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,原來,他看中的是他的俠義心腸的,而如今卻都被嚴刑拷打給斷送了,不知道對方在這裡頭遭受了多少非人般的待遇?
「我想,俠士們行俠仗義,是為了讓這個國家更好、讓老百姓能夠遠離豪強欺凌,對吧?」石韜理清思緒,自顧自地臆測著,也不管對方是否有在聽,那是他在旅途中所見所聞而整理出的一套屬於自己的想法,亦是對這個時代鳴唱出的一曲悲歌,更是許多平民百姓的心聲,「的確,近年來天災、人禍不斷,這個地方在幾年前又曾為黃金亂賊的據點,在這種情況下,正是豪強們擴張一己勢力的最佳時機,百姓們苦不堪言,而官府無力治理,有的更甚至一同為非作歹,這時,就得靠著江湖游俠們鼎力相助了。」
「然而,在穎川裡頭,惡人尚且如過江之鯽,又何況整個國家,有多得殺不盡、除不絕的惡人,能有多少俠士來了結這些恩恩怨怨,又有多少人能夠改變、殺盡這些人呢?」石韜說著,囚服青年的雙手激動地自平攤握成了拳狀,一張看似平穩而削瘦的臉頓時猙獰起來,他的身子顫抖著,宛若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自胸臆裡快要爆發出來,但他未曾出聲,只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,但他的耳裡早已聽不清對方說的任何話語,反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苦痛和責難。
沒錯,他說的一點也沒錯,俠義這種東西根本沒有用處,就算再如何努力,惡人多如牛毛,掃之不盡,反而還令母親擔憂,早知如此,那還不如……不如不要!
突然,石韜一拍他的肩,用那徐如清風的聲音說道:「其實,想幫助百姓,還有其他方法。」只要你願意振作起來。
「甚麼方法?」從小,他就只知道俠客們行俠仗義,打抱不平,能夠替百姓排解憂患,他們的俠義,讓自己萬分佩服,而他更下定決心要追隨這些俠客們,因此他不但自幼就拜師學藝,直至幾日前還抱持著這樣的信念,也因為這樣,他未曾想過,也不知道還有甚麼方法。
「和我去南方求學吧!」石韜突然站起身子,向對方伸出了邀約的手。
一陣不屬於這裡頭的風莫名灌入,激得舖在地上的茅草沙沙作響,這時,空氣彷彿凝結了般。
一瞬間,囚服青年愣住了,那個他很陌生的辭彙竄入他的身子,從來,他的求學一直都是深造武藝,而他知道,這時對方所謂的求學指的是做學問,那個他一直看不甚起的東西。
「哼,我還想是甚麼,求學便能治天下,那麼天下早該太平了!」他不屑地拍掉對方的手,也緩緩站起身子,理了理衣衫,向對方說道:「多謝你的搭救,但那種迂腐的事情,我是不會做的!」
意外的,石韜笑了,笑得他不明所以。
「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,看來令堂真是了解你啊!」他打趣地看著對方那一愣一愣的神情突然大變的樣子,不由自主地覺得好笑,「她說你一定會這樣說,因此,也有了應對法子了。」看來這傢伙也是個孝子阿!
「令堂對我說:『我兒自小便有著俠義心腸,而不好讀書,以為以拳腳解決事情是天經地義的事,然而,卻不知俠者,以天下為己任也,至於何以為俠,並不僅止於刀劍之上。』我也覺得很對,求學只是一種資本,如何運用發揮卻是看自己的努力。」他頓了頓,完全不顧對方已有些發紅的面頰,繼續說道:「我想,若再這樣下去,不出幾年天下定會大亂,那時候日子定會比現在更加慘烈,亂世若起,便會有一群人出來爭奪天下,而你自恃的武藝是否真能凌駕於他人之上,成為一方之帥?或者是你願意當一個出謀劃策,指點江山的文士呢?」
「我所要學的並不是陳腐的學問,而是一套能夠帶給天下人富足、老百姓安泰的學養,或許一己之力十分微薄,但總比干戈一生強得許多。」突然,他話鋒一轉,道起了利害:「再說,你雖說能夠出去,得罪了豪強想必也無法在這裡繼續待著了,一報還一報,你在這裡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!」
囚服青年宛若被雷霆轟頂般,震顫得無法自己,他是孝子,一向順服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,自幼的遭遇讓他珍惜這親子間的關愛,這時,他真正聽進去的幾乎都是母親要對方傳達的話語,以及最後石韜對他所說的。
母親,您果然還是知道了嗎?讓您擔心了!孩兒……對不住!
未來會怎麼樣他管不著,他只願繼續順服著母親的意思,既然母親希望,那他就照著她的意思去做,至少,這是踏出第一步──
希望的第一步。
「好,我隨你去南方。」他重新挽起對方的手,輕輕握著,就像在告訴對方:「我,也會一起努力!」
兩人以眼神互相交流著,這一刻,他們彼此重視、相信著對方,他們都不在是一個人,而是心靈相依的夥伴。
「對了,在走之前,先去看一看令堂吧!」石韜突然正色起來,向對方要求著,而囚服青年也神色嚴肅,回以對方一個眼神,你不說,我也會去。
※
離開時已是月夜迷濛的時刻,月光被朵朵青雲遮蔽,他們暗暗地走,幾乎沒有人發覺他們的行蹤,很快,便到了一處看上去十分破舊的小房舍。
石韜沒有跟著進去,而是耐心地留在遠方,等待友人歸來,道別是需要時間的,尤其,還是這種沒有期限的別離,更讓人鼻酸。
囚服青年這時已換下一套便服,以防過於醒目,他走過屋前籬牆,在經過花圃同時,他略略地看了一眼,卻發現裡頭花草多已凋零,他心中愧疚之心又起,他想著:「母親和弟弟一定很擔心我吧!」
到了門口,他有些猶豫,伸出的手卻又不敢敲門,他扯起嗓子,大聲喊著:「娘,福兒回來了!弟弟,你阿兄回來了!」那裏頭,憂心帶了點雀躍,緊張帶了點期盼。
不知道母親是否瘦了,不知道家中現在怎麼樣……
然而,過了許久,回以他的是一片寂靜,恍若無人的空城般,令他手足無措,正當他一股腦兒地想要衝進去,看看究竟發生甚麼事了,突然,一個威嚴而柔雅的聲音自屋內傳出:「我只有個兒子叫徐庶,沒有兒子叫徐福。」
隨後,門開啟了,伴隨著屋內微亮的搖曳火光,走出一個身型單薄的人影,卻是他的弟弟徐宏,他鼻子一酸,滾滾熱淚自眶邊滑落,湊上前去和兄弟抱在一團。
月光此時被雲霧遮蔽,看不出對方的神情,但他能感受到,弟弟的身子又差了許多,他重重抱著對方,哽咽地說道:「母親……母親拜託你照顧了……你……你也要照顧好身子,知道嗎?」突然,徐宏的雙手一鬆,提起他的手,在他的手心中塞了一件物事,他低頭一看,才知道那是他小時候一家三人總是聚在一塊做的,會將小花圃中的花朵弄乾壓平,弄成可以收藏的小玩意兒,那是屬於他們一家,過往的回憶。
徐宏亦是淚流滿面,口裡已經含含糊糊:「娘說在你功成名就以前,她都不願見你,哥哥,你得好好努力,照顧好自己,知道嗎?」他的手緊握著,不捨和悲傷的情緒交織在一塊,他不願哥哥和他無期地分開,但這個事實卻又由不得他們選擇。
會的。
他打從心裡面承諾著,他一定不會辜負母親、弟弟和鄉人們的期盼,他從今天起將不再是過去那個只知刀劍人生的莽夫徐福,而是一個全新的、不一樣的徐庶。
庶者,百姓也。想必是母親要他記得,那個他從小到大一直以來奉行的信念──為百姓而生──絕對不會因為他是從前的刀劍行俠或是往後未知的道路而有所不同,她要他莫忘初衷。
明媚的月色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湧現。
光影下,兩道人影悄悄地自陽翟離開,由於世道的混亂,就連本該職守門禁的衛士也怠忽職務了,讓他們得以順利闖關。他們一路南下,到了荊州,一個人文薈萃之地築房而居,過著躬耕自樂的日子,儘管有時會遇到刁難者前來為難徐庶,對他的過往指指點點,他都能有氣量地一笑置之,並且恍若無聞般,依然我行我素地付出較他人更多的心力勤於學問,只因為他心中存有一念──俠者,以天下為己任也。那是他人無法撼動的意念,也是自己遵奉一生,是自己的俠義。
數年後,一個自命為中山靖王之後的君主曾贈與他一段至高無上的話語,令他在軍中的地位無可動搖,他說:「汝乃吾之子房也!」自此之後,便也沒有人再受過這樣的讚賞。
僅有一間牢房,有一個青年正臥坐在裡頭,他不似眾多囚犯那般哀鳴著自己所遭遇的嚴刑拷打,而是靜靜地、氣息奄奄地杵在欄杆旁。
雖然如此,他的心中卻沒有想像中那樣平靜,相反,他的心中早已是千迴百轉。
他蓬首垢面,全身上下傷痕累累,原本健壯姣好的身子在連日來獄卒的連番摧殘下顯得虛弱許多。他的眼眸子黯淡無光,那是只有在絕望之際才會展現出來的神色,那絕望卻不是因為擔心自己會死在裡頭,而是──十多年來所學所懷,在一夕之間被徹底推翻──而那個罪魁禍首不是別人,正是他自己!
他後悔,他憎恨,憎恨自己的無知和自信,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厲害,他一直以為他的付出可以救國救民,其實,他甚麼都不是。他只是個有勇無謀的鄙夫,他只是個會給敬愛的母親和兄弟帶來麻煩及困擾的問題人物!
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這件事了?以母親的精明,應該已經知道了吧!
不知道母親是否正為我擔憂?不知道弟弟的病怎麼樣了?不知道……
「吚呀──」
就在青年憂思忡忡時,遠方那道被鏽蝕的遍體麟傷的大鐵門開啟了,嘶啞的嗓子喚醒了黑暗,帶來不屬於此地的光明,但那也只是一剎那,隨著兩道人影的進入,光明隨即又被滿滿的黑暗給吞噬。
許多囚犯的雙眼在這一瞬息都注視在這兩人身上。
這個時間還未到送飯的時間,獄卒也才剛來撒野一番,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再來了,因此,這兩個人之中,一定有一個是不幸的入宿者了。
兩道人影在眾人注視下一前一後地朝黑暗前進,他們越往深處走去,跫音便越發響亮,向著他們關注的眼也愈來愈多了。被關在牢房裡頭的人們好奇地守在欄杆旁,打量著這位新同伴的樣貌如何,是否如同他們那般凶神惡煞?
當那人自囚犯間走過,囚犯們才知曉了一件事:他並不如他們所想的一般,是和他們一樣,等著被關入深淵的犯人。那青年相貌誠然,身上並未穿有囚服,而是以一襲陳舊卻又不失其潔淨的儒袍罩在身上,他腳步沉穩,氣息平順,彷彿這可怖的氛圍無法令他感到害怕。
這下令囚犯們更加興奮了,若說剛才只是無聊地瞥他一眼,那現在幾乎是從眼眸子裡爆出金光了。若不是囚犯,也不是獄卒的例行巡視,那麼,目的便只有一個──有人願意把人保出來!
儒袍青年跟隨在獄卒身後,他早已在入監牢的這一刻起就感受到那不尋常的氣息,那不是人該待的地方,那是絕望之地,然而這時,絕望之地的空氣中,躁動感正在擺盪著,令他有些驚慌失措。
他感受到數百隻眼睛同時向他看來,那眼神個個殷切渴望,彷彿正呼喚著自己要讓他們出來,那股難以言喻的壓力令他快要窒息,他下意識地皺起雙眉,一張俊俏的臉龐變得有些猙獰,原本平穩的情緒在這一刻也難抵壓力,有所波動。
他不斷告訴自己,這次前來是有重要任務的,為了他看中的那個人,以及一群人的請求,所以,他不能退縮。
一步、二步、三步、四步……
足音無止境地循環著,終於,他踏出了最後一步,在那裏,獄卒停在一個特別幽靜,靜得令人發毛的地方,他抬頭看去,赫然見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,而對方也正注視著他,但那種感覺很是微妙──人是活的,眼神卻是死的。其實,他早在幾日前,就見過他幾次了,但令他驚訝的是,人變得和前幾次見到的略有不同。
你也絕望了嗎?
就在這時,獄卒將掛在腰際上的一串鎖匙起出,同時用了二把看上去有些年代的鑰匙扭扭轉轉了一陣,終於將牢房打開。
獄卒走進去,對那名囚服青年喚了聲,似乎是在告知他目前情況,過了一陣,才退出牢房,緩緩離開了,在離去之前,儒袍青年遞給他一包沉甸甸的東西,他才滿意地離開。
「我叫石韜,字廣元。」儒袍青年走入牢房,無視四周環境髒亂不堪,很是隨意的席地而坐,他看著對方,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疑問,於是,他微微地笑了,「我想,你應該很困惑?」
他見對方沒搭話,看上去也像是沒理他,但他知道,對方正耐心等著,等著一個答案,「我是應人所託,來保你出去的。」
「誰?我母親?」長期沒有發聲,他的嗓音顯得低沉沙啞許多。
「不是。」
「那……是誰?」
「是此地的百姓,他們每個人出錢出力,都願意保你出來。」儒袍青年微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,那股激勵就像暖流般盪入了他的心中,「因為,你的俠義之心。」囚服青年聽了,身子不禁一顫,而儒袍青年則是陷入了思緒之中,對對方的反應渾然不覺。
石韜只是個要前往南方求學,路過此地的旅人。那一夜,穎川陽翟的月色特別晦暗,陰鬱的天空被烏雲所布滿,顯得格外消沉,代表著不祥的烏鴉在天際間來來回回地飛翔著,恍若正預示著有甚麼大事將要發生。
突然,一道火光將夜的寂靜畫破,像是引信般,距離在他所暫住的客舍有些遙遠的另一頭傳來陣陣吵鬧,有僕從大喊走水的聲音、有刀械交磨的聲音,隨即,又有官差大喊著捉人的吆喝聲,喧鬧嘈雜令本來就已經夠混亂的陽翟再度增添一抹不安。
原本就睡不甚著的石韜,在這時卻也起了好奇心,他隨意披了件薄衫後便快步走出客店,前往那事發地點圍觀。殊不知他這麼一觀望,竟也成就一段機緣。
由於路程有些距離,當他趕到時事情基本上已經落幕了,他自叢叢人海中使勁穿梭,好不容易終於擠到最前頭,只見得一棟不小的倉庫被火紋得焦黑了一大半,在倉庫的另一端,也正是許多人聚集的地方,他看見有一群穿有華服,衣冠整齊端正的人正圍繞在一個亡者身旁,他們有的神色哀戚,有的面帶恐慌,幾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及婦人更是被這般情景嚇得啼哭不止。
不少官差站在一旁來回踱步,看上去焦躁萬分,顯人死的人是此地地位不小的大人物。
穎川不乏豪門望族,大如荀氏、鍾氏、陳氏等已在朝廷服務許久的世族,小至擁有田宅,在這片土地站的為王的豪族,他們擁有一套自成一格的生活文化,和平民幾乎不相往來。平民們不敢得罪他們,否則將遭致禍患,而如今,竟有人殺了他們的人!
石韜找了身旁的老者問了個仔細,一問之下才知道此事當真不得了!那死者乃是此間豪族的家主,素來仗著財力為非作歹,四近的人們多受過他們欺侮,早已對他們是怨聲連連,儘管如此,卻沒有人有那膽氣敢吭一聲,只由得他們繼續胡鬧。
就在這時,石韜見那老者神色不對,他順著對方視線看去,只見得一對官差為在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物四周,在火光照耀下,他看出那人的臉白得似索命的厲鬼般,似乎是抹上了甚麼粉末,用以掩飾形貌,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,他相當訝異,就像是驚訝著他的失敗,但或許也是那膽色,他並沒有因此而恐慌。
「兇手捉著了,就是此人!」「有沒有人識得此人?」
官差的吆喝聲此起彼落,遍滿了整個黑夜,他們連連問了許久,甚至將那人臉上的粉末抹掉,露出一張黝黑而俊朗的臉孔後,仍沒有人上前指認,後來官差似乎也問得累了,乾脆將人帶走,草草地了結了,圍觀的人們也跟著一哄而散。
「老先生,您是否識得那人?」石韜跟隨在老者的身後,想問個明白,他可以感受到這裡許多人一定都認識那名兇手,但他們不知是否基於對方是作惡多端的壞人,還是真有甚麼原因,個個閉口不答,裝做不知,就連他不停追問的那位老者也是三緘其口,不管如何問他不說便是不說。
後來,老者似乎被他問得煩了,才不耐地向他說道:「小兄弟,你是外地人吧?此處的事情你可別多管,免得惹禍上身,快快回去歇息吧!」
石韜見對方仍將自己排斥在外,只得摸摸鼻子,聽話的回到客店。那夜之後,他沒有一天不想著這件事,而這個地方,也沒有一天是安寧的。
接連幾天,官差為了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,可是費了不少精力。從嚴刑拷打到帶上市集示眾,那人始終不願開口,而這裡的居民也都不願揭示他的身分,到了最後,官差只好無奈地將他棄置在牢房中,等待著他的只有一連串煉獄般的折磨。
某日示眾後,恍若石韜所想的那般,並沒有人上前指認,他日日都關注著這件事情,他得到了一個結論:除非那人被活活弄死,不然這件事就得這麼結束了。他嘆了口氣,不願再看著那已日漸消瘦的犯人,轉身就要離去。
正當他轉身要走,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他,他覺得這個聲音竟是異常的熟悉,彷彿幾日前才聽過,果然,他甫一轉身,便看見了一個瘦骨嶙峋、頭髮斑白的老者,那是幾日前的夜晚,對於他的疑問一直閉口不答的老者。
只聽得他聲音蒼老而沙啞的道:「年輕人,不知有無興趣來寒舍一走?」他的神色落寞,似乎正為那犯人嘆息。石韜覺得奇怪,這老者本來都不願和他接觸的,怎麼突然的就邀請他去拜訪呢?基於好奇心,而他又沒有甚麼事做,便答應了老者的邀約。
他隨著老者從市集走到巷頭,又從巷頭走到巷尾,在這之間,他們經過了一處廢墟,老者突然停了一下,指著那裏開口說道:「這裡原本住著一家十三口,在一夜之間,被那費氏滅了,就在上個月。」費氏便是那日事發的那戶豪族,石韜看了眼那已毀得七零八落的房舍,心情更加沉重了,只聽得老者續道:「聽說,還有個倖存者,不停的被他們追查下落,我也不清楚是發生了甚麼事,總之,這裡的豪族不是我們這普通百姓惹得起的。」
「只有一群人,他們有那種膽氣。」老者突然停頓了一下,用一種神秘的眼神看了眼石韜,才詢問道:「你應當知道郭解、朱家等人吧?」
「那是……」石韜想了想,頓時明白老者想要表達甚麼了,他是讀書人,這一類東西他當然知道,郭解、朱家都是被記載於司馬遷《史記》的游俠人物,他那時在讀這一段的時候,也曾充滿了熱血。於是,他若有所思地說道:「難道,他是此地有名的任俠?」游俠的風氣自春秋戰國,一路到了漢初都十分盛行,然而隨著時間的變換,到了這時,游俠還是有的,但已經不那麼風尚了,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厭惡了他們的存在,然而不得不說,他們的存在確實可以維持某地的秩序,因此,他們往往也成為地方敬重的對象。
「不錯,那孩子是此地有名的少年俠客,武藝高超,常常替此地的人打抱不平,以往,他未曾失手過,但不知這次為何……」說到這,老者又嘆了口氣,再看了眼眼前的廢墟,緩緩說道:「我記得,那倖存的少年和那孩子是朋友,此事極有可能是對方請求也說不準,而那費氏本就作惡多端,在咱這些平民百姓的內心裡早已恨之入骨,也正因如此,每日在市集上示眾時,才沒有人願意上前指認,但這樣下去,那孩子肯定會斷送在官差手裡。」
「請問,您想要我怎麼做?」石韜讀出了他話裡頭另有滋味,也就不拐彎抹角,直接問了,「我想,您應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了,對吧?」
「不錯,你是要去南方求學的旅人吧?」老者說著,突然跪倒在地,滿是懇求地說道,令石韜頓時手忙腳亂,攙扶著老者起來,「我們是可以集資將那孩子救出來,但這樣是不行的,就算那孩子順利出來了,得罪了那豪族也不會有好果子吃,你是要去外地的人,可否帶著那孩子一同前往?」
「……一起去嗎?」他可未曾想過會有個旅伴,但這麼聽來,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,再加上他對那青年的印象不錯,只是思索了一陣便答應下來。
那夜,他在老者的家中見到了對方的母親,在老者與青年母親的懇求下,他們一同策劃了往後的事情。他深深佩服著青年母親的氣度,從她口中,他得知了青年早年喪父,家中只有她和青年兄弟倆,三個人相依為命,互相照護著,家境並不算好,然而,她卻能夠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中,將兩個孩子養育成人。
「……俠義……是甚麼?」囚服青年突然開口,讓石韜嚇了一跳,他立刻將飄得老遠的思緒拉回,才注意到對方說了甚麼。
「你……」他遲疑了一下,看著對方那恍若無魂的樣子,不禁嘆了口氣,輕輕說道:「少年任俠居然會說出這種喪氣話嗎?」他覺得惋惜,自己看上的人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,原來,他看中的是他的俠義心腸的,而如今卻都被嚴刑拷打給斷送了,不知道對方在這裡頭遭受了多少非人般的待遇?
「我想,俠士們行俠仗義,是為了讓這個國家更好、讓老百姓能夠遠離豪強欺凌,對吧?」石韜理清思緒,自顧自地臆測著,也不管對方是否有在聽,那是他在旅途中所見所聞而整理出的一套屬於自己的想法,亦是對這個時代鳴唱出的一曲悲歌,更是許多平民百姓的心聲,「的確,近年來天災、人禍不斷,這個地方在幾年前又曾為黃金亂賊的據點,在這種情況下,正是豪強們擴張一己勢力的最佳時機,百姓們苦不堪言,而官府無力治理,有的更甚至一同為非作歹,這時,就得靠著江湖游俠們鼎力相助了。」
「然而,在穎川裡頭,惡人尚且如過江之鯽,又何況整個國家,有多得殺不盡、除不絕的惡人,能有多少俠士來了結這些恩恩怨怨,又有多少人能夠改變、殺盡這些人呢?」石韜說著,囚服青年的雙手激動地自平攤握成了拳狀,一張看似平穩而削瘦的臉頓時猙獰起來,他的身子顫抖著,宛若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自胸臆裡快要爆發出來,但他未曾出聲,只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,但他的耳裡早已聽不清對方說的任何話語,反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苦痛和責難。
沒錯,他說的一點也沒錯,俠義這種東西根本沒有用處,就算再如何努力,惡人多如牛毛,掃之不盡,反而還令母親擔憂,早知如此,那還不如……不如不要!
突然,石韜一拍他的肩,用那徐如清風的聲音說道:「其實,想幫助百姓,還有其他方法。」只要你願意振作起來。
「甚麼方法?」從小,他就只知道俠客們行俠仗義,打抱不平,能夠替百姓排解憂患,他們的俠義,讓自己萬分佩服,而他更下定決心要追隨這些俠客們,因此他不但自幼就拜師學藝,直至幾日前還抱持著這樣的信念,也因為這樣,他未曾想過,也不知道還有甚麼方法。
「和我去南方求學吧!」石韜突然站起身子,向對方伸出了邀約的手。
一陣不屬於這裡頭的風莫名灌入,激得舖在地上的茅草沙沙作響,這時,空氣彷彿凝結了般。
一瞬間,囚服青年愣住了,那個他很陌生的辭彙竄入他的身子,從來,他的求學一直都是深造武藝,而他知道,這時對方所謂的求學指的是做學問,那個他一直看不甚起的東西。
「哼,我還想是甚麼,求學便能治天下,那麼天下早該太平了!」他不屑地拍掉對方的手,也緩緩站起身子,理了理衣衫,向對方說道:「多謝你的搭救,但那種迂腐的事情,我是不會做的!」
意外的,石韜笑了,笑得他不明所以。
「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,看來令堂真是了解你啊!」他打趣地看著對方那一愣一愣的神情突然大變的樣子,不由自主地覺得好笑,「她說你一定會這樣說,因此,也有了應對法子了。」看來這傢伙也是個孝子阿!
「令堂對我說:『我兒自小便有著俠義心腸,而不好讀書,以為以拳腳解決事情是天經地義的事,然而,卻不知俠者,以天下為己任也,至於何以為俠,並不僅止於刀劍之上。』我也覺得很對,求學只是一種資本,如何運用發揮卻是看自己的努力。」他頓了頓,完全不顧對方已有些發紅的面頰,繼續說道:「我想,若再這樣下去,不出幾年天下定會大亂,那時候日子定會比現在更加慘烈,亂世若起,便會有一群人出來爭奪天下,而你自恃的武藝是否真能凌駕於他人之上,成為一方之帥?或者是你願意當一個出謀劃策,指點江山的文士呢?」
「我所要學的並不是陳腐的學問,而是一套能夠帶給天下人富足、老百姓安泰的學養,或許一己之力十分微薄,但總比干戈一生強得許多。」突然,他話鋒一轉,道起了利害:「再說,你雖說能夠出去,得罪了豪強想必也無法在這裡繼續待著了,一報還一報,你在這裡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!」
囚服青年宛若被雷霆轟頂般,震顫得無法自己,他是孝子,一向順服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,自幼的遭遇讓他珍惜這親子間的關愛,這時,他真正聽進去的幾乎都是母親要對方傳達的話語,以及最後石韜對他所說的。
母親,您果然還是知道了嗎?讓您擔心了!孩兒……對不住!
未來會怎麼樣他管不著,他只願繼續順服著母親的意思,既然母親希望,那他就照著她的意思去做,至少,這是踏出第一步──
希望的第一步。
「好,我隨你去南方。」他重新挽起對方的手,輕輕握著,就像在告訴對方:「我,也會一起努力!」
兩人以眼神互相交流著,這一刻,他們彼此重視、相信著對方,他們都不在是一個人,而是心靈相依的夥伴。
「對了,在走之前,先去看一看令堂吧!」石韜突然正色起來,向對方要求著,而囚服青年也神色嚴肅,回以對方一個眼神,你不說,我也會去。
※
離開時已是月夜迷濛的時刻,月光被朵朵青雲遮蔽,他們暗暗地走,幾乎沒有人發覺他們的行蹤,很快,便到了一處看上去十分破舊的小房舍。
石韜沒有跟著進去,而是耐心地留在遠方,等待友人歸來,道別是需要時間的,尤其,還是這種沒有期限的別離,更讓人鼻酸。
囚服青年這時已換下一套便服,以防過於醒目,他走過屋前籬牆,在經過花圃同時,他略略地看了一眼,卻發現裡頭花草多已凋零,他心中愧疚之心又起,他想著:「母親和弟弟一定很擔心我吧!」
到了門口,他有些猶豫,伸出的手卻又不敢敲門,他扯起嗓子,大聲喊著:「娘,福兒回來了!弟弟,你阿兄回來了!」那裏頭,憂心帶了點雀躍,緊張帶了點期盼。
不知道母親是否瘦了,不知道家中現在怎麼樣……
然而,過了許久,回以他的是一片寂靜,恍若無人的空城般,令他手足無措,正當他一股腦兒地想要衝進去,看看究竟發生甚麼事了,突然,一個威嚴而柔雅的聲音自屋內傳出:「我只有個兒子叫徐庶,沒有兒子叫徐福。」
隨後,門開啟了,伴隨著屋內微亮的搖曳火光,走出一個身型單薄的人影,卻是他的弟弟徐宏,他鼻子一酸,滾滾熱淚自眶邊滑落,湊上前去和兄弟抱在一團。
月光此時被雲霧遮蔽,看不出對方的神情,但他能感受到,弟弟的身子又差了許多,他重重抱著對方,哽咽地說道:「母親……母親拜託你照顧了……你……你也要照顧好身子,知道嗎?」突然,徐宏的雙手一鬆,提起他的手,在他的手心中塞了一件物事,他低頭一看,才知道那是他小時候一家三人總是聚在一塊做的,會將小花圃中的花朵弄乾壓平,弄成可以收藏的小玩意兒,那是屬於他們一家,過往的回憶。
徐宏亦是淚流滿面,口裡已經含含糊糊:「娘說在你功成名就以前,她都不願見你,哥哥,你得好好努力,照顧好自己,知道嗎?」他的手緊握著,不捨和悲傷的情緒交織在一塊,他不願哥哥和他無期地分開,但這個事實卻又由不得他們選擇。
會的。
他打從心裡面承諾著,他一定不會辜負母親、弟弟和鄉人們的期盼,他從今天起將不再是過去那個只知刀劍人生的莽夫徐福,而是一個全新的、不一樣的徐庶。
庶者,百姓也。想必是母親要他記得,那個他從小到大一直以來奉行的信念──為百姓而生──絕對不會因為他是從前的刀劍行俠或是往後未知的道路而有所不同,她要他莫忘初衷。
明媚的月色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湧現。
光影下,兩道人影悄悄地自陽翟離開,由於世道的混亂,就連本該職守門禁的衛士也怠忽職務了,讓他們得以順利闖關。他們一路南下,到了荊州,一個人文薈萃之地築房而居,過著躬耕自樂的日子,儘管有時會遇到刁難者前來為難徐庶,對他的過往指指點點,他都能有氣量地一笑置之,並且恍若無聞般,依然我行我素地付出較他人更多的心力勤於學問,只因為他心中存有一念──俠者,以天下為己任也。那是他人無法撼動的意念,也是自己遵奉一生,是自己的俠義。
數年後,一個自命為中山靖王之後的君主曾贈與他一段至高無上的話語,令他在軍中的地位無可動搖,他說:「汝乃吾之子房也!」自此之後,便也沒有人再受過這樣的讚賞。